转眼黄埔老兵杨竞先生辞世一月余了。那天是5月1日,劳动节休假,老先生的孙女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我,次日,我去他府上为他送别。本该早就写点什么纪念他的辞世,可迟迟动不了笔。十年前我开始接触这一个特殊群体,在这个群体的最后十位老先生中,我最迟与杨老先生见面,也是最后一位送别他。送走他之后,奉化再无黄埔老兵,我与他们的交集也成了曾经。这是一个必然会到来的节点,可能是我心理上对这个节点的到来有些抗拒,过去9位老老先生去世,我都写了点东西,这回反而不知道写什么了。
那天去老先生的老家杨村为他送别,发觉这个村子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清,过去这里可是乡政府所在地啊!在村中心,老车站附近下车,四周看不到几个人。到村活动中心转了一圈,发现这里没有任何一丝异样——斯人逝去,波澜不惊,江山依旧啊。尽管当年老先生在抗战中流过血汗,可时间过去那么久了,有几人记得?几人关心?
同行的同事联系了老先生的亲属,不一会儿,老先生的两个儿子从村中弄堂出来接我们——原来他们是在村中央族里的堂前办事。由于多次找老先生聊天,他的两个儿子跟我早已是熟人,他们握着我的手,一再表示感谢:感谢我过去对老先生的关心,感谢我在“百忙之中”还来送别。其实十分惭愧,跟刚刚打到老先生那几年相比,过去几年中,由于工作分心,我对老先生并没有再投入太多关心。去年下半年,最为健壮的江辅芳老先生突然辞世,让我又一次警觉到岁月的无常,几天后赶紧去找杨老先生,这距再上一次看他,已经过去两年多了。
那天,老先生已经认不出我是谁,但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纸上让他认时,他盯着我说,哎呀是你,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!——他的意思是,我是第一个来看他的“外”人,那是2009年的冬天,在城里厢陈家弄他弟弟家的事了。那之后,社会上突然涌现出许多关爱老兵的团体,好多人上门送钱送物,在网上广为传播,他们做的比我更多更好,难为老先生还记着我这个每次去时都是两手空空,光会聊天的晚辈。送别杨老先生后一周左右的一天早上,朦朦胧胧中似乎梦见老先生,跟我攀谈,说我们是同学……第一次与他见面,向他打听他的经历时,他说70年代末平反后,曾在溪口中学工作,负责基建设,造教学大楼,我说我就是那个时候溪口中学的学生啊,他很感慨也很兴奋地说:那我们算是同学、校友了。以后见面这话他还重复过几次。但我认为这只是他的戏言啊。我是不大相信人死后还会有灵魂的,也很少会梦到与我关系并不是太密切的人,那天突然在梦中见到杨老先生,很是奇怪。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?还是他真来托梦叙旧?
老先生的儿孙们都说这次他去得有点突然,本来身体还蛮好,住院也是常态。他去世前一天,突然对孙女说想吃草莓,草莓快要落市了,市面上已经找不着,他孙女费了好大周折,开着车跑到冷西村,才买到一些。老先生问,买草莓花了那么多时间啊,很高兴地吃了。那天,老人十分兴奋,也十分清醒,精神很好,讲了很多往事……第二天他就去世了。他的儿孙们都说,老先生在人生的最后十多年中,体会到世人对他的尊重,这对他的晚年生活是个安慰。其实,在老先生最后这些年中,我还是体会到他有许多不称心之处,比方说,前几年他想住到敬老院去,可官方办的敬老院资源少,想进去的人多,需要排队,他老排不进去,他发过火……上级出台政策,被错划为右派的人员的后代,因此被耽误前程的,可以享受一些社会保障政策,但是要求能够提供一些证明材料,他的大儿子就是因此被耽误的,可拿不到应有的证明材料,落实不了政策,他又发过火……对这些事情,我也曾经出面打个招呼,帮过忙,可也使不上多大的劲,好在最后这两事都遂了他的愿:敬老院去试住过一段时间,他的大儿子的保障问题最后也得到了落实。更重要的是,他的孙辈们都很有出息,他感到很欣慰。前几年,听说他把自己珍贵的手稿和一些重要资料交给了档案馆保存。所以,依我的理解,老先生是不带太多的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的。其实,那一个特殊群体群体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感受,对我们来说,何尝不是一种安慰呢?
希望老先生与战友们在天堂安息。
以下是我与杨老先生见面的一些记录:
2009-12-6
下午一点钟出发去杨村找黄埔杨老先生,行前再核实了到那儿找的联系人。没想到他们都没在,邻居说,今天上午去奉化了,老先生的外孙女的孩子今天满月,喝满月酒去了。赶紧打道回奉,在中塔路杨老先生小儿子家,在那见到了我要找的联系人,以及老先生的小儿子。老先生去他兄弟处了,没在。坐着聊了一会儿天,约好明天上午去城里厢老先生兄弟处见面。
2009-12-7
早起太阳不错。上午有个新同事来报到,等到9点多。与黄埔杨老先生约好9点钟见面,失约了。匆匆赶往碰面地点的路上,接到同事电话,说杨老先生发火了。见了面之后,赶紧道歉。听他谈了一个多小时,却原来他是我高中母校的后勤老师,当年他负责建一幢教育楼,我们学生承担了从剡溪挖、运沙石的任务。
2010-4-29
下午,抽时间去找了住在城区的三位黄埔老兵。其中一位杨老先生跑了两次。给他们送了前段时间印的画册,以及上几次去拍的照片,请他们在画册自己的照片下面签了名。这些老人的共同之处是不服老,坚持要送我们出来。
2011-5-2
下午去杨村,昨天在桐照听说杨村的黄埔杨老先生去世了,今天特地去打探消息,发现他好好的在床上休息呢。原来去世的是他的弟弟,这我是知道的。
2011-5-29
中午饭后即出发,搭上了新认识的小应,他爷爷是黄埔十六期的,在他出生前已经去世,他很想了解一下爷爷的事情。1点在白杜与宁波来的徐先生会合,他带了三个宁大学生。一起去了桐照林老先生家。3点多分开。又去了杨村杨老先生家。
2011-7-7
电话约杨村的杨老先生,想请他明天来做访谈,他说目前有眩晕症,走路东倒西歪的,不能来了,请谅解。最近两次见到他时,他的精神确实大不如前,前年底第一次见的时候,我觉得他是他们中身份最好的一位之一,去年上半年觉也还不错,就是今年开始,衰退得厉害。电话打下陈的徐老先生家,一直没有人接。
2011-11-9
陪同宁波黄埔同学会会长走访黄埔老兵,不同的是,以前是业余的,这次是履行职务。老先生碰到我都很开心。
2011-12-31
上午到城区的黄埔老兵徐先生、杨老先生处送慰问金。徐老在医院病床上打吊针,说要跟我商量,现在国家很重视文化大发展大繁荣,他想办个书画展加演唱会,地点就在医院的活动室,叫我到时候到场。杨老先生到外面买蜂胶,是在弄堂里碰到的。他一定要叫我吃了中饭,说我们去快餐店弄几个小炒。我婉拒了。
2014-1-28
下午走访慰问黄埔老兵,第一位是杨竞老先生,他住在杨村乡下老家。我问他身体怎么样?他说有老胃病,头发也快没了。我打趣说,头发没了有什么关系,戴顶帽子就行了。他哈哈大笑。老兵们最关心的是现在还剩下几位同伴,杨老先生记性好,逐个打听近况,并且能说出每个同伴的特点。
2017-12-16
我探访过的十位黄埔老兵只剩下一位了,下午赶紧去他的住所看看。老人家的身体尚好,他认不出我,但是听了我的名字,能记起我,说我有好多年没来看他了。临别时,他说要给我敬个礼。
这是老先生留给我的最后身影。
转眼间,奉化的黄埔老兵都走了。但是他们都留下了文字记录,他们的抗战事迹世人永记 ,竺兄你大功一件。
惭愧,这事干晚了点,没留下更多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