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上周发了一篇《寻访竺氏聚居地——嵊州后山村》,意外收到好多读者关注,不少朋友提供了后山竺氏的同族聚居地,好多均指向东郭村,称东郭竹氏与后山等地的竺氏同宗同族。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。挑了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,约了一位喜爱文史的同族后生,再赴嵊州。
从溪口出发,经甬金高速到嵊州黄泽下,到东郭村,全程耗时仅50分钟,不远。
去前查了资料,东郭村就在古嵊州城郭之东,现在属于经济开发区域。村服务中心附近看上去像是城乡结合部,街道两边开满了各色店铺,热热闹闹,村农贸市场看上去规模不小。


沿着这条叫做坂黄线的公路往东走百来米,见前面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高架桥,属于从北京通往福建平潭的104国道。从桥下穿过,沿着街道继续往东走百多米,看到路北侧有“清福禅寺”,寺院布局挺特别的:对着路的是一幢两开间的三层楼房,底层东边一间是通道,穿过通道,进入后天井,后面还有一排两层楼房,有五六间宽,左右还有厢房围合,底层均为殿堂。寺院门前围墙上有《复兴碑记》,记述这寺院初建于清乾隆年间,原叫清福庵,1999年改建大雄宝殿,可能因为土地和空间实在有限,后来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。

继续往东走,不到百米,前面又横亘着一条宽阔的高等级公路,这条新建的路叫浦南大道。穿过浦南大道,看到路边绿地上立着写着“东郭村”字样的大石头,真正的村子到了。
坂黄线公路穿村而过,路两旁立着村民的住宅,都是两到四层的小楼。与高架桥西边的喧嚣相比,这边安静多了。进村走了几十米,在左边的弄堂有座古建,近前一瞧,果然,东郭祠堂。

在祠堂里转了若干圈,角角落落看了个遍。这祠堂情况名叫“孝友堂”,格局总体上与江南其他地方的大同小异。都是前山门连戏台,两边厢楼,后面大殿。特别之处,在于这祠堂的大殿后面还有一个殿,形成三进格局。这最后一殿过去都是敬奉祖先牌位,又称祖殿。一般的祠堂这个功能区是在大殿的后墙前分割一部分,东郭祠堂能有这格局,可见当年相当富庶。现在的后进神殿大门上方挂了一块牌子,上书“道德讲堂”。讲堂东首辟出一间,上标“农家书屋”,里面半壁书架上陈列着许多书籍,屋中间搁一长书桌。外面一个大统间,东边是讲台,讲台后墙上安着一台大平板,西边一头用栏杆隔出一明间,铺着地毯,花花绿绿,是幼儿玩乐的地方。在我转悠的时候,恰好有一位村里人进来,说这里偶尔上课,讲村里的历史、做人的道理、年轻人不知道的事情,还教唱越剧。我问村里可有剧团?他说剧团是没有的,但喜爱的人很多。
祠堂的各个空间,都贴满了各色宣传村史及姓氏文化的宣传牌。大殿正中挂着竹氏祖先简公和他的夫人南阳公主的画像。竹氏在百家姓中属于非常小众的姓氏。根据祠堂中陈列的文字表明,东郭的竹氏与竺氏同源,他们都奉宋徽宗的四附马简公为始祖。东郭竹氏是在清时从竺改回竹的。从资料中看到村内名人不少,包括近现代投身革命的人士,如1944年牺牲的年仅34岁的竹见山烈士,烈士证书是领袖签发的。村里像他这样的烈士有4位。
冬日阳光照进祠堂大殿。几个村人在一角晒着太阳聊天。他们讲的话,我只能听懂十之一二。同去的后生跟其中一位先生说,能不能看一下他们村的家谱?这位先生很痛快地答应了。一会儿,他抱来了一个沉重的木箱,是村里新修编的一套十三卷的竹氏家谱。大致翻看了一下,发现竹氏家谱在清朝时开始修,至今已是第六次。每次修谱都继承了前次成果,从新谱收录旧谱的序言,大致可以知道整个家族的沿革。
给我们拿谱的这位先生,又打了个电话,请来了负责修谱的老先生。不一会儿,一位头发灰白精神矍铄的老先生到来,握手寒暄。说前年董村竺氏圆谱时,他们两个都曾到场祝贺。通过他们相互介绍,得知给我们拿谱的是原村主任竹正苗先生,后来的老先生是竹新汉先生,年轻时办企业有成,儿女们学业有成,现在他们夫妻俩随儿子常去澳大利亚长住,这次才刚刚回来十来天。

两位先生介绍说,最近十多年中,东郭竹氏祠堂维修和家谱续修两件大事,均工程浩大。祠堂维修前,后进祖殿已被烧毁多年,前面部分的年久失修也面临倒塌。维修时,他们将祠堂整体拆散,将地基抬高1米多,然后在原址上按原样复建。两位先生说竹氏宗祠在清朝初建时,耗时15年方建成,现在虽然不用那么长时间了,但也花了很大的精力财力,2012年时花费200多万元,全是村里人集资的。新汉先生说建祠堂他出了25万元,之后修族谱,他又负责编修的组织,并承担了大部分资金。正苗主任说,村里的这两样大事,如果没有新汉先生倾力支持是办不成的。
新汉先生给我们讲村里的趣闻逸事。他说东郭村在上世纪中叶刚解放时,全村绝大部分人家都姓竹,其他杂姓很少。但村南有一地块叫九亩地,上面住着符姓人家。据说这块地是东郭人无偿给符姓人家居住的。原因是,东郭村南有村名杨柳塘,再往南有石板头。因为竹必须得长在土中才安稳,现在村下面的塘是水,石板又是硬的,对竹子生长都不利。于是他们划出九亩地,专门给符姓人居住,符谐为“浮”,九亩土地浮在水面上,竹子就能好好生长了。新汉先生强调说这事族谱上没记载,也不见于文字,是老辈传下来的故事。最近几十年,东郭竹姓发展迅速,现在竹姓人家只占全村人口六七成了,但也还是东郭的优势。
中午他们请我们吃午饭,席间继续聊天。新汉先生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,经历过若干困苦时光。他说最苦的是1960年代初的三年“暂时困难”时期,前两年放开肚皮吃饱饭,才吃一年,到1959年就只能喝稀的了,1960年后更困难,每个人的肚子都是空空的,甚至经常饿死人。他问我,你知道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吗?他讲自己的一段童年经历,1960年,他才七八岁,有一天,村里的小孩子们玩躲猫猫游戏。他扮演躲的角色,在找地方躲的时候,恰好村公共食堂有人往设在祠堂的仓库取米,门没关,他溜进去躲藏起来了。人家取完米将门锁了,他一个人在里面,哭叫也没有人听见。关到晚上,肚子饿了,见仓库里放着生大米,他抓了一把生嚼,说,那满口又香又甜又糯的味道,永远刻在了他的记忆中。他说改革开放以后办企业,走南闯北,吃过一桌成百上千甚至数万的美味佳肴,但味道永远没有这口生米来得美。
午饭后到新汉先生在公司的办公室小坐。我们问起东郭村除了祠堂,还有没有什么可看之处?正苗主任说,新汉先生老宅的木雕工艺,在嵊州以东区域无出其二。我问现在还在?两位先生说都在的。我说那太奇怪了,当年破四旧没被破坏?新汉先生又给讲了一个故事。
新汉先生的祖上是东乡财主,为人好,在东乡一带有很好的口碑和声望。他爷爷是清末举人,继续好口碑,但因为兄弟分家,家产少了。到他父亲一代,家中五兄妹,家境就比较困难了。新汉先生的大伯十六七岁时就到上海学徒。1937年日军进犯上海,他大伯回到东郭。1938年嵊县国民政府选举乡长,乡人听说他家大少爷从上海回来了,都说选他吧。于是他大伯阴差阳错的被选上了乡长。他大伯在上海时其实已经加入了地下党,曾经担任过工人纠察队长等职务。党组织认为他担任乡长没什么意义,但指示他可以借此争取武装。于是他跟原来的乡长候选人,后来当了副乡长的人商量。两人互换位置,由那人担任乡长,他任副乡长兼任自卫队长。两年后的1940年,快过年时,自卫队组织聚餐,四明山的新四军游击队下山,缴了他们的枪,将他们全部抓到山上。过了两天,对自卫队员进行抗日教育,说愿意留下抗日的参加游击队,不愿意的可以回家。他大伯和许多人留在四明山游击队中——这也是他们村参加革命人员众多的原因。新汉先生说他的两个叔叔也上了四明山。解放时,他大伯已经是部队的师级干部,后转业在浙江丝绸局任局长、党委书记等职。1958年反右时,受沙文汉牵连,被降薪降职。1966年曾被指是当权的走资派、暗藏反革命(因曾担任过伪副乡长一职)罪名被游街。但文革时,这里的村干部和村民谁也没碰过他们家,所以,他家老宅里的这些精美木雕都得以完整保留。
我们随后参观了新汉先生故宅。在村中心这座叫做东台门的老房子里,见到了柱子、屋檐及窗格上的精美木雕,完整度和数量均难得一见。正苗主任说曾当过十多年木匠,能体会这采用镂空工艺雕琢的难度和水平,他说在附近很难找到比这更好的。新汉先生说这老宅是他爷爷建的,建好那年正好他父亲出生。如今院中与房子同龄的一棵香泡树,树龄已经超过120年,尚枝繁叶茂,果实累累。只是老宅有些老了,旧了。我觉得如果能加以恰当维修和利用,应该是一座很好的古建博物馆。

此行,新汉先生送了我们一套新编的竹氏家谱,真让我们喜出望外。另外,他还委托同去的后生转送一套给省图书馆收藏,真是善莫大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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