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年初三回老家给长辈拜年。从公路通向老家村口的一条千年古道，去年下半年进行了拓宽改造，如今车子可以直接开到老家的祠堂门口了。我还是第一次走这新路，把车开到祠堂门口的晒场上，停下，从车窗前面望去，发现祠堂的大门柱子上新裱了一副鲜红的对联，挺喜庆的。又发现门前屋檐下有一个奇怪的物件，仔细一瞧，呀，竟然是一口玻璃棺材！村里又有谁去世了？怎么碰上这么个日子？
　　
　　多年前离开老家后，我就一直没长时间在村里呆过。村里许多人也移居外地，对老家的人，慢慢变得越来越陌生。这些年中，不断听说有谁谁谁去世的消息，当然，绝大多数都是以前熟悉的老人。我戏说，要是哪天在老家的弄堂碰到哪个去世的人现身了，我会很自然地跟他打招呼的。因为，平日听人说起谁去世的消息，我往往听过就忘，记不清楚谁在世还是已经去世。有时候，提起某人，母亲常说，他呀，早不在人间了。
　　
　　到了拜年目的地，我问村里谁去世了？不问还好，一问吓一跳：去世的那人，竟只比我大二三岁！前些年，回老家时，我常去设在祠堂里的老年协会转。村里的老年协会并不热闹，经常碰到在打麻将的，也就那么几个人。有一段时间，就经常见到刚刚去世的这人。我还戏说，你年纪不大，这么早就混迹于老年人行列了？
　　
　　小时候，因为他年龄比我大上几岁，读书不同级，住的地方又有些远，也不是一个生产队的。因此，不常在一起玩，不算是小时的玩伴。长大后，跟他也没有任何联系，最多就是回家碰到时，打个招呼。只是既然都住在同一个小村，彼此没法不熟。大概我在上大学的时候，就听说他精神失常了，还到精神病院治疗过。听到这消息的时候，我感觉挺震惊，他小时比较木呐内向，不大爱说话，但却并没有什么特别，该帮父母做活的时候就做活，体力也不差于其他同龄孩子，怎么回事啊？
　　
　　我母亲说这人的经历有点特别。他父母当年生了两个女儿，大概是传统习俗所致，还想要一个儿子。但不知道是他们自己生不出来，还是因为计划生育不让生了，母亲说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，最后是在20多里外的邻村去抱养了一个男孩，这就是他。他长大后精神不正常的诱因，一说是他抱过来的时候，说定了一个妹妹要给他当老婆的，不知道这是父母戏言还是真有此事，事实是，他妹妹长大后自由恋爱，嫁到外村去了。听说他被这事一刺激，精神就不正常了。还有一说是，他的生身母亲怀胎的时候曾经精神不正常过，似乎也有遗传的可能。但又听说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，据说跟他长得一模一样，现在还在20多里外的邻村住着，一切都正常。这两个说法到底哪个是真的，我想谁也不会去探究了。
　　
　　他得病之后，一会儿听说他病好了，一会儿又听说他又发病了。我回家偶尔碰到他，招呼还会照常打，也看不出什么异常。不过，他除了精神正常的时候可以从事一些轻体力活之外，大部分时间里，他基本丧失了工作能力。因此，后面这些年中，他一直由年迈的老娘照顾。听说病严重的时候，他还喜欢到处乱走，害得他老娘不时得四处找他。曾经有一次，我送亲戚回老家，在离家四五里远的公路上，看到他们母子两个，一前一后地往家走。亲戚说：这家伙，神经发作又跑，可怜他老娘这么大年纪了，还来找他。
　　
　　前几年，他年迈的老娘抛下他离世，他的两个姐妹又不在老家住，不得已，他只得自己照顾自己。村里人说，去年下半年的时候，他还好好的，自己会做饭，白天照常来老年协会打麻将。但因为住在村里的多是老年人，大多自顾不暇，谁也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开始不来打麻将了。一个多月前，听说他独自一人去宁波找亲戚，迷路了，在一个桥洞下住了好几天，最后还是被警察送回来的。送回来时，据说已经吃不下米饭，他姐姐买来蛋糕让他吃，吃了又吐，最后去医院挂盐水，他姐姐照顾了他几天。
　　
　　我没细打听他最后是怎么回老家的。大年三十那天，他去世了。发现他去世的还是那个姐姐，据说发现时人已经冰冷僵硬，衣服都很难换了。村里人说，他是被饿死的。
　　
　　晚饭时说起这事，儿子听了，奇怪地问：怎么回事？现在还有被饿死的？
　　
　　不管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，母亲说，他这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，这回解脱了，总算享福去了。
　　
　　2009年5月1日回老家时，见他在打麻将。
　
　　题头那张是2007年12月拍的，那天为村里许多老年人拍了照片，他在里面打麻将，没出来。照片中与我同学（右）讲话的这几个年长的，如今已经全部离世。
　
　　大年初三下午，我再去老年协会的麻将室看，只见室内空无一人，被打麻将的老人们磨得锃亮的桌椅，静静地等待着新人加入————村里不缺老年人，一代又一代，会不断充实的。